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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33章 我心當如量天尺,量天量地量眾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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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世時,方天看過一部影片,《天地大沖撞》,那個宣揚自由平等的國家出的。

影片講的是彗星撞擊地球,造成全球範圍內的地震、火山、大陸位移,以及大洪水,政府啟動“方舟計劃”,讓100萬人進入方舟避難逃生。

這100萬人怎麽選?

其中的80萬由電腦隨機選擇,然後剩下的20萬,由權力部門指定各方面的社會優秀人才,如醫生、科學家、工程師、軍人、教師、藝術家等。

這個安排看起來相當合理。——保證了大部分的平等,又照顧了人類的精英,兼顧了理想與現實。

影片中女主角最後的選擇,更是相當地彰揚了人性中的愛和美好。

這是影片中的安排。

如果真實的情況發生,會怎麽樣?

恐怕會不那麽美好。

但不管怎麽說,這裏都有一個問題無法回避,那就是——誰被選擇,誰被放棄?

總有人是棄子。

有分量未必就不是棄子,但無論如何,有分量的人,成為棄子的機率,總是要比那些沒有分量的小一點吧?

方天來的那個時代,只要不是太落後的國家和地區,民眾小時就都會進入學校接受教育,而充斥於學業過程中的各種比賽絕不少見。每當這個時候,校裏院裏班裏總要抽出前三、前五、前十、前二十名之類的,參加比賽。

為什麽不隨機選擇呢?那樣可以更百花齊放,更多姿多彩嘛!

事實是,不具備相應分量的人,沒有被選擇權。平等?你只能在與你相同情況的人中尋求平等。

就像奴隸社會,除了極少數奴隸之外,大部分的奴隸們之間,也都是人人平等的嘛!人類社會越發展,那“人人平等”的覆蓋率,說不定反而是越低。

因此,在方天來的那時代,如果你說我們自由度比你們要大得多了,奴隸們會集體羨慕,但如果你說我們人人平等,那奴隸們就都笑了。

而自由度大小,實在和人性什麽的沒有一毛錢關系。

那是社會發展了,人類對自然的掠奪和利用程度提高了,人類獲得的整體資源水漲船高。於是,人類就從天時不濟時的“地主家也沒有餘糧”變成了天公作美時的“佃農家也蓄了幾筐”。

這種情況下,某些東西就被隱藏了,陽光下,顯得處處美好。

然而,只是隱藏。

——從未消失,從未改變。

這一次鍛煉計劃,其實也是一個試探,一個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的對歐文的安排。

並不是所有的人,都適合站到高處。

地位越高,越是風急浪大,越需要立得定根腳。

前世的一本叫做《菜根譚》的清言小品中有一句話,“山之高峻處無木,而溪谷回環則草木叢生;水之湍急處無魚,而淵潭停蓄則魚鱉聚集。”這話說得,實在是大實話。

所以宋時的蘇東坡這個廢柴就在感嘆著:“高處不勝寒。”

不擅權力鬥爭,卻又因為才名滿天下而走到了超出其自身分量的高位,於是被一群同位但是明顯更具分量的對手們打得找不著北,於是這位仁兄只能苦逼地借詩詞以遣懷。

但是你既然這麽弱,卻又這麽有才,讓誰看著,都實在是忍不住踩一下啊。

世上的人有兩種,一種不好踩,一種好踩但是踩起來沒有什麽成就感。但有時候有的人偏偏能奇跡地將兩種情況集為一身,成為一個讓人既好踩,踩起來又分外帶感的人。

蘇大學士就是這樣的一個人。

於是這位仁兄不可避免地成了國寶,受到眾人的一致寵愛和撫摸,就連他的朋友們,也是如此。

“我窮舊交絕。”這位閣下在一首詩中這麽說著。

這裏的“窮”不是指沒有錢,而是窮途末路。——當然,一般而言,窮途末路的時候也未必有多少錢就是了。

前世的時候,方天讀到這首詩的時候,簡直不敢相信,那個學富五車才氣沖天不可一世的蘇大學士,有朝一日,居然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。

但是這一世,方天明白了。

在提煉出立世、游世、經世這個人類活動體系的時候,就明白了。

學富五車也罷,才氣沖天也罷,蘇國寶之能,下不涉立世,上不及經世,他的領域,只在游世。但是很遺憾,他踏錯了圈子,或者說那個時代,還沒有發展出一個足夠大的讓他從容遨游自在暢泳的圈子。

於是只能進入一個本來並不適合他的圈子中,然後被這個圈子中的居民們聚眾圍觀。

這位閣下有一次拍著自己的大肚子說:“我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。”(按,此本為其侍妾朝雲語。)

其實他不是不合時宜,而是踏錯了圈子。如果不換圈子,那麽把他放到任何一個時代,都是不合時宜。

這是不擅登高者,登到了高處的杯具。

方天既已明白此中道理,自不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將歐文就這麽地推出去,讓他“更有分量”。

分量大小或許是衡量人生是否成功和華麗的標準,但絕不是衡量人生是否得意、舒適與幸福之類的標準。

方天前世有位朋友。

爺爺林業局,外公電力局,兩個舅舅,一個在電信,一個在郵政,兩個姑姑,一個在工商聯,一個開了家小超市,父親和母親,一個縣中學教員,一個縣醫院主治醫師。而他自己,在醫藥公司。

都在一個縣裏。

都不是所在單位的執權柄者,或者說“具相當分量”者。

這麽一家,這麽一個只是在偏僻且落後的小縣城中生根發展的一個小家族,別說放在省裏市裏了,就在這個縣中,都不怎麽起眼,至少這個縣裏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,都不知道他們。

他們很有錢嗎?不是。

他們很有權嗎?不是。

這裏,也很難稱得上是什麽他們的領域。

但是在這裏,他們如魚得水,大事小事,總是可以左右逢源,當這些關系全部扭合到一起的時候,織起來的網絡,足以讓他們至少十代以內,無虞“立世”之事。既無虞立世,那游世的心,自然便來了。

得意、舒適什麽的,不需言表,而自在其中。

億萬富豪有他們幸福嗎?

地方大員有他們幸福嗎?

很難說。

所以在方天看來,楓林傭兵團有兩條路。

若是歐文可堪造就,並且團裏也有不少英銳挺拔的兄弟,那就將其發展成大樹,樹大樹高了,固然招風招忌,但是同樣也能吸納到更多的陽光雨露,活得更加縱意自在。

若是歐文不堪造就,那就讓楓林就這麽地下去,不向高處發展,而向縱深延伸,成長為盤根錯節的灌木叢,一點都不招風,但是絕對穩固。

就像許多高山或者沙漠植物一樣。

其長在地面上、呈現在眾人視線中的部分,很是矮小不起眼,但是深挖下去,才會發現,它們的地下部分,足是它們地上部分的十幾倍甚至幾十倍長。

這麽地,身在下游,不動聲不動色實際卻又悠閑自在地過著衣食無憂的小日子,也未必不是一種選擇。——雖然這種選擇,有著極大的先天不足。

方天的前世,便是這樣。

這一世,開始時雖是迫不得已,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。但是已經領略了這條道路上某些滋味的方天,就算有重來一次的機會,也不會再走前世的那一條路了。

什麽滋味?

不是萬眾矚目,不是權柄在握。

而是在一步步前進的過程中,一點點徹底掌握自身的心靈,又一點點徹底向世界開放自己的心靈。

既獨立著,又開放著。

獨立的時候,我即一圓滿之小天地,開放的時候,我與外界之大天地融和不二。

這點,是前世的那條道路,不能帶給他的。

這個時候,方天又想起了一句話。

一句來源於前世的,他在這個世界說過,並給他帶來了一段奇遇的話。——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聖繼絕學,為萬世開太平。

這是北宋一個叫張載的人說過的話。

前世時,方天先是知道了這句話,然後才知道了張載這個人,並由這句話而敬佩著這個人。

這一世,具體地說,現在,方天仍然敬佩著這個人。

但在這個人和這句話的關系上,卻已然有了一個新的看法。

什麽看法呢?

一句話,四個字。——大而無當!

再明白點說,這句話雖是由張載所言,但是他這個人撐不起這句話,他沒有將這句話“立”起來的那個分量。

為天地立心。

為生民立命。

為往聖繼絕學。

為萬世開太平。

這四點,他做到了哪一點?

退一步講,他提出了哪一個具體的不與世而移的豐足體系和設想?

沒有!

一個都沒有!

所以,這句話只是這句話,而這個人,也只是這個人。人與話之間,並不能劃上等號。

張載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人,但那種程度的了不起,與這句話的了不起,之間還存在著一個如同天塹般的鴻溝。細究此人與此話,不過是,天地有至理,經此人之手而出,此人只是一個中轉,如此而已。

或者說得好聽點:天地有至理,偶借賢人出。理可曰至大,人只是中賢。

中國古代有雲,立德、立功、立言,為三不朽。

何為不朽?

不因世而廢,卻又能與世而移。

以方天現在的眼光看去,在他有所了解的前世幾千年華夏人物裏面,能稱得上“立”的,老子算得一個,孔子算得一個;蜀相算得一個;秦皇算得一個,某位被方天在此世篡改過詞作的大BOSS算得一個。

還有一個,不,最後這只能算得半個,那就是衰到了相當程度的楊二。

按前世某些小說中的說法,楊二就是個典型的“以力證道”的人物。

然而很遺憾,此君開天未成,結果灰灰了。

但是他的“道”,被繼承了一下。

所以算得並只能算得半個。

……

夜風送爽,夜露送涼。

似乎是受到這風露的吹拂和滋潤,方天腦海中,那如無邊葦絮的思緒漸漸凝聚,終又是形成一滴清露,滴落在方天心思。

我有一個貫穿一生的目標;

我對這個目標有著深心裏的認同、向往和自豪;

我將始終在通向這個目標的道路上行走著,哪怕速度很慢,哪怕永遠也到不了。

這便是那滴清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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